细毛叔是我嫡亲叔叔,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是最细的,所以都叫他细大爷。他的真名是周自然,反倒很少被人提及。他说话秀声秀气,性子不急不慢。我很小的时候,他经常背着我到处玩,到河边,到隔壁;反正他到哪里就背到哪里。我妈说过 长大家要记得细毛叔,他背你背伤了。等我大一点带我玩的机会反而少了。因为他有十几岁了,要出工干田里的活挣工分。
年轻时候的细毛叔,不太喜欢说话性格比较内向,与大毛叔开朗,外向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他个子不高,为人厚道,就知道埋头做事。十来岁就负责为一家十几口人挑水。虽然是住在浏阳河边上,但是到河里挑水要过一条马路,更难的是要上一个又陡又长的坡。每天来来回回挑六七担水并不容易。我大概也是十来岁接替这项工作,深知其中的艰辛,而在此之前十多年,都是他天天挑水。
如果生产队不出早工,细毛叔还会起来带早火。家里有一个煤灶,要每天生火。头一天晚上就要把灶装好,最下面一层是一个草把子,上面放一些干柴,然后再放煤块。从下面点燃稻草以后,就要拼命用扇子扇火,有时扇得得满屋子是烟,煤块还没有烧起来。这是一项要很有耐心的活。一般男孩子不会干这个。直到后来很多年,才流行蜂窝煤,才不用天天生火。
他还会炒菜,洗碗,种菜等等。除了生产队出工,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帮忙做家务。我从小就觉得细毛叔人很好。那时候生产队有人开玩笑配对子,把他和黎书记的女儿再无妹子配成一对,我心里觉得再无要是嫁给他一定会很幸福,只是别人不了解他。当然我也知道人家书记的女儿哪里看到上一个富农子弟,只是玩笑而已。
他虽然是家里姊妹最细,小时候刚好赶上苦日子,也经常要饿肚子;尤其是搞食堂的时候。他说有一回,已经出嫁的姑妈,用小手巾偷偷给娘家带回一小包米。细毛叔高兴得不得了,心想这回有一餐饱饭吃了。但是生产队搞了食堂,私人是不准生火的;尤其是出身不好的人家。一旦发现了,少不了要挨批斗,游街。看到小孩子饿得奄奄一息,我娭毑冒险偷偷用药罐子熬了一点粥。她吩咐细毛叔去门口望风。细毛叔老老实实坐在门口,突然看见民兵队长朝家门口走来,吓得跳起来就进去报信;然后又回到门口观察情况。民兵队长只是路过,并没有发现异常情况。等他走远,细毛叔欢欢喜喜进去喝粥。谁知老人家已经吓瘫在椅子上,细毛叔忙问粥在哪里?良久,娭毑才缓过神来,回答:已经连罐子一起,丢进了尿桶里。
那时候的日子,不但很难吃饱,而且事情又特别的累。西满仓靠近河边,又临马路;队上决定从河里搞些沙子上来卖钱以增加集体收入。起先,就在附近的野沙洲挑上来;不久野沙洲的沙子就不够了。生产队特意置了一条船用来运沙。每天安排四五个强壮劳力,撑船去四五里路外的鸡屎洲装沙运沙,再从船上挑到马路边。每天两到三船沙,每个人要挑一百几十担重达一百四五斤的沙子爬坡上岸。细毛叔就经常被安排挑沙子。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艰难的脚步,这是最硬挺硬功夫,少走一步都不得到上岸,偷不得半点懒。我心里真的感觉农民不易。但细毛叔从来没有叫过苦。只是有一回喊冷的时候,那时一个冬天,队上的沙船满载沙子,吃水很深,船仓口离水面大概只有四五寸。突然来了一条高速驶过的机帆船,在河里掀起巨浪。他们的沙船立马就被掀翻。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掉进水里。好在都是河里泡大的,能自己逃命。但是数九寒冬,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跑回家里。西满仓的农民要挣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甚至是用命换来的。按照六角的工值算,从河里挑一担沙子顶多一分钱。
我十一二岁,有一次和细毛叔上衡阳买农药的经历。那时候,物资紧缺,生产队需要农药经常没货,社员心急如焚。当时,我父亲在衡阳工作,想办法在衡阳农药厂供应科找到一个熟人,可以开后门卖一些出来。西仓队知道这个好消息以后,马上派细毛叔和我一起去衡阳提货。正是暑期,我也不要上课,天气热得像一只大烤箱,我们就是两根活动的烤肠。两人一早就从西满仓出发,他推着一辆独轮土车子。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株洲,那时候,西满仓到株洲还没有班车,所以只能走路,在烈日下走六十里,我们别无选择。那时候的人真能吃苦,水都不会带,更不要说带吃的。走到四三零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三四点;本来可以坐公共汽车进城,但是我们推着土车上不了车。只好再走二十里。黄昏之时时候,我们进了株洲城。
进了城还要去找西满仓的一个熟人罗效德,他部队转业在株洲市邮电局工作,按照别人预先告诉的路径,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本人。我们要把土车子寄存在他那里,他住的是一个单身宿舍。车子有点大,只好把车轮卸下来,塞进床底;车身靠墙竖起来。他带我们到食堂吃了一顿饱饭,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那时候的人都很热心,乡里人进城有什么困难都喜欢找老乡帮忙。罗效德也很热心,当天我们在他的单身宿舍里挤了一晚。这是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脚上本来有个伤口,直到晚上才发现伤口已经发肿。
第二天一早搭乘火车去衡阳,没有土车子拖累,又不要长途走路,我们感觉轻松到飞起。火车有快车和慢车两种选择,快车要二块九,慢车是二块四。细毛叔选择了慢车,我觉得他选得对。第一可以坐久一点,第二还省钱。大概三四个小时就到了衡阳,我觉得慢车还是不够慢,还要更慢一点才好。
去提货的那一天,父亲推着单车,我跟细毛叔走路。走了好久还没有到。父亲觉得这样太慢,他要我们在草桥旁边的石鼓公园等他,他自己一个人骑车去方便些。细毛叔就带我在公园玩,这是我第一次到石鼓,风景秀丽,小巧玲珑 ,还有一些古建筑临江而建,据说以前是石鼓书院,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我觉得读书人很会选择,在两江交汇的地方读书;难怪浏阳五中也选择在两河交汇之处。细毛叔当时二十来岁,也是第一次到公园玩,同样开心快乐,因为乡下没有这样的地方。出来买一趟农药,还可以免费游玩,也算是意外收获。大约等了两小时,父亲拖着农药回来了。开心过后,看着两大桶农药,我开始发愁:这一百多斤农药要搞回西满仓,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父亲把两个人和两桶农药送上火车,剩下的就是细毛叔和我的事了。在株洲火车站下车,细毛叔用扁担把农药挑到存车的地方。用绳子把两个塑料桶固定在车上,还有一根绳子系在车头,我负责在前面拉,细毛叔负责在后面推。我们开始了返回西满仓的艰难之旅。来的时候,一双空手,走六七十里已经很累。回去是一车货,他要推我要拉,那走起来步伐又慢又沉重。好不容易才出城。太阳当空暴晒着,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风,没有任何地方躲荫,空气好像凝固了。我们都是一件背心,一条短裤,一步一步就像走在铁锅上。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转过一个又一个弯,西满仓还在遥远的他乡。实在太累了,就在有树荫的地方歇一阵,或者在井边喝口水,又继续沿着马路往前走。
直到傍晚时分,才到了柏树。太阳也快落山,没有那么热了,离家大概还有十几里地。我们才感觉轻松下来,人一放松就觉得肚子饿。我看到路边有代销店,想要细毛叔买点东西吃。他说吃的东西不能报销,只能报销车费。于是,只好饿着肚子继续走。回到家里,精疲力尽,双腿已经麻木。但有一种经过万里长征成功到达陕北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位英雄,我没有想到自己拉着车子还能走那么远。但是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理会。到洗澡才发现,全身已经晒成黑炭,瘦成一根干柴。吃完饭,倒头就睡。躺在床上,全身都痛,但很快就睡着了。细毛叔当然比我更累,但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他又照常出工。
只有在大雨天气,生产队才会安排休息。细毛叔没事做的时候,虽然也不会像大毛叔那样吹笛子 ,但他也很喜欢文艺。当时有一曲现代戏叫做《一件棉衣》。讲的是红军长征途中,路过并借宿在一个贫苦农民家里。彼此结下深厚情谊,红军临别把唯一的一件棉衣送给了老人的故事。这个戏,细毛叔可以一个人从头到尾包打包唱,每一个人物的每一句台词,包括音乐过场。有时,一个人自娱自乐,一天可以唱无数遍。虽然他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但唱起来同样卖力。这就是他的娱乐生活。
缓慢音乐沉重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