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恽毓鼎(1862—1917),字薇孙,一字澄斋,河北大兴人,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考中进 士,历任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国史馆协修、纂修、总纂、提调,文渊阁校理,咸安 宫总裁,侍读学士,国史馆总纂,宪政研究所总办等职,担任晚清宫廷史官达十九年之久。
人物生平
恽毓鼎一生行事,影响最大的是参瞿和参岑事件。光绪三十三年(1907)五月初六,时任侍 读 学士的恽毓鼎上疏参劾军机大臣瞿鸿礻几 ,次日奉朱谕,瞿开缺回籍;同年七月初一,他又上 疏参劾两广总督岑春煊,初四日奉上谕:“岑着开缺养病,以示体恤。”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连续扳倒两大重臣,使他名闻朝野。实际上,在这两起事件中,恽毓鼎只是受人指使,扮 演了上层政治斗争中的小棋子角色。
和清代许多文人一样,恽毓鼎几十年如一日地写着日记。他去世后,日记由家人保存,其中几册不慎遗失。1960年,恽毓鼎之子恽宝惠将保存的36册日记全部“归之北大图书馆”。 一些史学家曾到北大图书馆查阅并引用过这些日记资料,但由于整部日记篇幅浩繁,整理难 度大,一直未能刊行面世。史晓风先生穷十年之力,完成了整理点校工作,使这部珍贵史料 能为更多的研究者参考利用。
这部《恽毓鼎澄斋日记》,起于1882年,迄于1917年,计120万字,是恽毓鼎几十年工作与 生活的全面记录。
由于工作的关系,恽毓鼎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慈禧、光绪及朝廷大臣的言行;出于职业习惯 ,他翔实地在日记中记录了所观察到的种种细节,为后人再现了当时的场景。例行的新年庆 典,外国使臣觐见,慈禧、光绪的丧礼,宣统登基,他都不避琐细,一一记录仪式程序、官 员 服色,以及有关人员的言行举止(如记几位二品官员在丧礼上“大声谈论,且纵笑不止”)。 日记中对末代皇帝溥仪登基情景的记载,经常被史学家引用:“上啼哭索母,声甚厉。…… 监国抱上步行,自殿后门入,升宝座,上啼哭不肯就座。监国一足立脚踏上,一腿跪宝座上 ,扶上立于座上。四服事太监在旁慰劝,上哭不止,言欲回家,不愿在此。”又如记溥仪入 学的情景:“十八日,晴。皇上入学,悬龙旗志庆。……陆师傅书此十字,逐字授认。上只能识四字,往复理熟,乃退。伊教习(授清文者称教习,不称师傅)先授清文,上能记两字母 。”本书收为附录的《崇陵传信录》,是记述清末史事的一部信史,在史学界影响很大。
恽毓鼎处于清王朝走向衰亡的时期,他在日记中,记录了自己对国势日衰、朝政腐败的忧虑 和愤慨,也提出了不少救敝图强的见解和主张。如光绪二十一年八月的日记中,他对官员所 上八项变革办法条陈作了具体分析,认为有的可以斟酌而行,有的宜就今法变通,反对简单 模仿西洋之法。他对江淮分省、经营新疆等重大问题上的见解,今天读来仍有一定的借鉴参 考价值。日记所体现的晚清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恽毓鼎很有济世救民的抱负,一度想到地方上施展才干,平时注意物色人才,乐于接待四方之士,日记中详细记 载所见之人的姓名、籍贯、特长等,是研究清末人物的一份宝贵资料。
恽毓鼎在仕途上并不得志,一直是个没有多少权势的普通京官。不过,工作在宫廷、生活在 市井,却让他的多方面爱好得以充分发展,其日记因而具有更广阔的视野、更丰富的内容。 他是一位史学家,尤其精熟于《三国志》,日记中记录了许多治史心得;他是一位医生,对 自己的医术颇为自负,并于1910年创办“医学研究会”,日记中经常有他为上至权贵下至平 民诊病的记载;他是一位古籍收藏家,精于版本目录学;他是一位书法家,颇得东坡书法神 髓;他是一位诗人,日记中不乏诗酒唱和的记载,所录诗作当行本色;他还是一位京剧、昆 曲票友,与当时名伶多有接触。此外,日记中还记载了不少当时的习俗,如与科举有关的“ 吃梦”,与娱乐有关的“召秦”、“召鹿”,以及国丧三日内的“抢婚”,等等,甚至还记 载了“星异”(不明飞行物)。日记内容丰富,文笔流畅,不仅可供专业工作者借鉴取资,对 普通读者来说,也是一部可以增长见识的饶有趣味的闲书。
应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的要求,《恽毓鼎澄斋日记》还被列入该会《文献丛刊》。国家清史 编纂委员会主任、著名清史学家戴逸先生亲撰序言,并
对该书的整理出版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这部《日记》的出版无疑将对中国近代史研究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是值得推荐的一部好书”。
亡国反思
恽毓鼎留下了一部近一百二十万字的日记,自光绪朝至民国三十余年,中枢的变乱、时代的风起云动,乃至个人心路历程,无不纤毫毕现。这位清朝前国史馆总纂,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里,不仅见证了大清末日,更见证了赵烈文所言的“方州无主,人自为政”。
1912年2月12日午后,北京城里,退职官员恽毓鼎匆匆奔走,刚和德国朋友柯理尔讨论完时局,他又要去民政部长赵秉钧那里打探朝政动态。
恽毓鼎原本是国史馆总纂,一个闲散京官,退职后更是自称宦情素淡,“与世无争,与人无竞”。但自从去年10月10日革命党在武昌举事成功,恽毓鼎眼见大清覆亡在即,就再也无法安心“读书写字,莳竹栽花”了。此后连续十数天,他在日记中密集记录时局动态,焦虑忧愤溢于笔墨间,到10月20日,更是见人就痛骂政府腐败无能,近乎发狂。
10月30日,清廷终于下诏开放党禁、释放政治犯,还规定皇室亲贵不得任内阁大臣。恽毓鼎顿觉南北和议可成、大清存续有望,于是罕见地心情大好,这天还特意在日记中提到“西园海棠花开六七朵,鲜艳可爱”。
到底是晚了。之后清政府困顿依旧,显贵们束手无策,只好下诏召开国会以征求意见。又过了十天,满清众亲贵开始竞相提取现银,存入外国银行。
此时,恽毓鼎却在为挽救大清四处奔走呼告、出谋划策。
12月28日,恽毓鼎又和同乡冯国璋等三十余人聚会商议,他在会上大声疾呼,必须动用武力平乱,同时必须解散“专以鼓噪惑乱为事”的咨议局、查封各报馆以安定人心。但在当天日记中,恽毓鼎写道“以大势观之,满洲亡矣。”
终于,2月12日这天早上,隆裕太后在紫禁城养心殿里,将加盖了御玺的《退位诏书》,交予了赵秉钧和陆军大臣王士珍等人。尔后,赵秉钧等人向嚎啕大哭的隆裕太后三鞠躬,默默转身退出养心殿:统治中国267年的大清王朝,就此结束。
当天下午,赵秉钧将“懿旨已宣布辞位”的消息,告知了来访的恽毓鼎。
尽管早有预感,但在得知确凿消息的那一刻,恽毓鼎还是“悲愤交并”,痛哭“国竟亡矣”。
当天深夜,他在日记中用前所未有的篇幅,反思大清的灭亡。
反思从隆裕太后召见赵秉钧时的哭诉开始:“一般亲贵,无一事不卖,无一缺不卖,卖来卖去,以致卖却祖宗江山。”隆裕更愤怒指责亲贵称“至今日不出一谋,事后却说现成话,甚至纷纷躲避,置我寡妇孤儿于不顾。”
隆裕太后说的是事实。当时,年纪最长的头号辅政大臣庆亲王奕劻就以贪腐、卖官鬻爵闻名于世,他被后人称为“晚清首富”,仅在汇丰银行就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存款,连《纽约时报》等著名外媒,也报道说奕劻家就是中国官场“集市”,门房都设“收费站”,被国人称之为“老庆记公司”。
恽毓鼎本人对满清中枢腐败也多有指责。1908年,他在日记中写道:“时事日非,而京朝官车马衣服,酒食征逐,日繁日侈。” 辞官前夕,他又愤怒指斥当时官场“非攀裙带则无以任官”“京官无不嗜财”等陋习种种。
类似的忧虑,在恽毓鼎辞官赋闲之后、直到大清灭亡前夜仍时有流露:“无一事非因贿赂而成,无一官非因贿赂而进,人心安得不去,大乱安得不兴?”
其实,对于腐败催生晚清革命,梁启超说得更直白:清政府数以万计大小官僚“他无所事,而惟以制造革命党为事。政治腐败者,实制造革命党之主品也。” (梁启超:《现政府与革命党》)。
但这些只是晚清宣统政改死局的表象。
比如奕劻,此前在甲午战争、戊戌政变、庚子事变中,都表现出了不亚于恭亲王奕的开明姿态和政治远见,因此在宣统政改中仍被国人寄予厚望。可是,这样一位皇族核心,却在宣统政改中毫不掩饰地高调贪腐。更荒唐的是,奕劻如此做派却“圣眷不衰”,自己得了“铁帽子”之外,妻妾中还封了6位“福晋”,超出了清制亲王只能封5位福晋的限额。
后世有史家认为,奕劻只是刻意在展示自己的胸无大志以自保。如是,一场本以建立高效廉洁政府为目的的改革,却不得不倚重一位巨贪;而巨贪本人只是以自污求自保,这种背后的体制性荒谬,正是宣统政改与生俱来、难以自清的胎毒。
较之隆裕太后的一味哭诉,史官出身的恽毓鼎显然要看得深些:“乱亡之祸,早伏于十年之前。”
他所指的祸根,是慈禧太后在义和团举事、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之后的懈怠。由于职业原因,恽毓鼎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慈禧、光绪及朝廷大臣的言行。他觉得,慈禧太后是鉴于义和团之乱祸起宫闱,此后便“遇事一意脱卸,唯求及身幸免”,再也没有长远的战略构想。
至于光绪帝继承人,恽毓鼎认为,慈禧一心考虑的是,如何使得庚子拳变、戊戌政变两事不成为自己被人攻击清算的口实,这才指定了三岁的溥仪,以便继续把持权柄。
溥仪祖父老醇亲王奕譞是咸丰帝胞弟,当年在协助慈禧清除肃顺一党立下大功,后又协助慈禧成功罢黜恭亲王奕,是为“以醇代恭”。深得慈禧信任。溥仪祖母叶赫那拉氏,则是慈禧太后之妹;溥仪母亲瓜尔佳氏,又是慈禧宠臣荣禄的女儿,也是慈禧养女。
也就是说,溥仪是慈禧心腹的外孙、养女的儿子。而同时被封为摄政王的溥仪之父载沣,则是一个柔弱怯懦之人,连胞弟载涛都觉得这个兄长“只可做个升平王爵”。
慈禧关注的是个人权力,载沣则是庸才,以至于清政府“愈来愈无力去构思或立志去进行重大的社会变革,更不用说去实践这样的变革了。”(苏全有《论清末清军的国家失控》)
慈禧是在自己去世前两天(1908年11月13日),才忽然召溥仪“入宫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的,商议立储时,军机大臣认为内忧外患之际,当立年长之人,慈禧太后听后勃然大怒。
第二天,光绪帝去世。当晚,载沣及诸军机大臣奉召入宫,面承慈禧懿旨宣布由溥仪继承皇位。同时还宣布“所有军国政事,悉秉予之训示裁度施行”,等皇帝长大了再亲政,这与当年慈禧在光绪继位时的口吻如出一辙。
最初载沣接到立溥仪为储、而自己封摄政王的懿旨时,曾极力推托,“叩辞至再”。这并非虚言,载沣一家有真实的恐惧:哥哥载湉(即光绪)被慈禧选中当皇帝后的命运,就在眼前。
确定后仅仅一天,慈禧在午饭后忽然长时间昏迷,醒来后自知不起,这才宣布“此后国政即完全交付监国摄政王”。
作为传统史官,恽毓鼎觉得,没有比“父监子国,君为虚位”更违背纲常名分的体制了。载沣的政治才干也的确有限,一上台就罢免了汉人实力派袁世凯,兄弟三人代表皇族核心大抓军权,导致满清皇族与汉臣、与地方督抚矛盾激化。
1909年,张之洞提醒载沣“如不顾舆情,恐怕要激起民变。”载沣却说:“有兵在,还怕什么民变。”张愤然:“国家养兵,岂是用来打老百姓的?”两人不欢而散。张之洞一回头咳了口血,长叹道:“不意闻亡国之言!”第二天就告病不再上朝了。一个月后张之洞去世,临终前长叹“国运尽矣”。(《张文襄公年谱》,胡钧主编,台湾文海出版社)
载沣之外,恽毓鼎又历数主政诸满清贵戚的不堪,奕劻老迈贪婪,载泽愚昧刚愎,载洵载涛幼稚好惹是非……而这些人都“借中央集权之名,为网利营私之计”……恽毓鼎最后总结称,清朝“其绝必有处”,并且,即便没有革命党,也会有其他人来为大清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