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丰大名叫丰建民,六十六岁,企业退休干部。妻子李占图,六十五岁,行政单位退休 。年轻时漂亮出众。
老丰和妻子认识是经别人介绍的,那会儿李占图在剧团唱京剧,尽管形象不错,唱功也行,但就是成不了角。
初次见面老丰就被李占图迷上了,不过,老丰当年也算的上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在外地油田工作。关键老丰的父亲是一单位的领导,李占图挺满意的。老丰回油田后两人书信往来谈得火热,不久,他俩决定告诉双方父母把婚事定下来。可是,老丰父亲却坚决反对,认为自己的儿子怎么可以找一个唱戏的人为妻。动用所有亲戚朋友做老丰的工作,老丰从小就乖顺听话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婚事惹父母生气,最终妥协。可造化弄人,不知是俩人有缘分,还是心中放不下别人,几年后兜兜转转俩人再次相遇。这次老丰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老伴感慨到:
“缘分这个东西还是认了吧。”自嘲地笑了几声。
后来,俩个人结婚,老丰调回小城李占图也调出剧 团。一年后,李占图怀孕了。老丰父亲心里难掩高兴,禁不住来一嗓子《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唱得有板有眼的,当然,再高兴他也绝不会当着儿媳妇的面唱的。
“看你高兴的,赶紧休息吧,明天又要出门。”
“知道了,这就睡。”
老丰父亲在零售企业工作,经常带着职工出门销货,这次又要十几天,老伴不放心。
“哎,单位那么多年轻人你就让他们去吗!你这么大岁数不说还有严重的高血压,一忙起来你就忘记吃药,人家医生可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再不注意就有生命危险。”
“放心吧,别听医生瞎说,我这多年的老毛病心里有数,再说我还没见到我的宝贝孙子呢怎么能-------”
没等老丰父亲把话说完老伴伸手捂住丈夫的嘴。
一语成谶。
这次出差遇上下大雨,一连几天货销不出去,老丰父亲连急带病,血压猛增突发脑溢血,还没送到医院人就没了,那年是一九八一年的十月,老丰记得清清楚楚,父亲才五十四岁。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老丰没了主心骨。
然而,人的痛苦经历往往能彻底改变一个人,老丰一夜之间仿佛成熟起来。母亲和姐妹都要照顾,作为这个家唯一的男子汉他有当仁不让的责任。
一个月后,老丰当上了父亲,望着这个新生命老丰喜极而泣,对着墙上父亲的遗像说:
“父亲,咱三世单传的老丰家有后了,以后我会照顾好母亲姐妹照顾好这个家,您就放心吧”。
一晃几年过去,老丰一家走出阴霾,姐妹都成家立业,母亲身体康健,帮着带看孙孙,外孙,其乐融融。老丰在单位入党升职,上下级眼里都是好人缘,手勤眼活,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除了工作,姐妹家的事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舅舅叔叔,哪家有事叫他他就往哪家跑,他是人们眼中的‘能人’,有他在事情就就差不多能办成了。
“能帮就帮,不能忘恩,你父亲不在的时候都帮过咱的。”
“三呀,你是长子家的长孙,处处要做好的”。
母亲不时提醒着老丰。
“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妻子李占图算起来也是走运的人。那几年,单位都注重抓宣传工作,一到五一,七一,十一这些节日,单位组织有专长的人员参加宣传活动:诗朗诵,歌舞,演讲,戏曲,形式多样,自愿报名,表现突出的还会被选拔到市里甚至省里去参演。这可是李占图拈手就来的活,加之自身端庄漂亮,落落大方,又是科班出身,多次被选中去市里省里演出。一曲《红灯记》选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的激情唱段早已让台下那些五零六零后的领导们大呼过瘾:
“再来一段”。
“来段阿庆嫂。”
“各位领导,让占图唱可以,今年的先进就优先考虑我们呗。”
李占图的领导趁势提起条件。
就这样,每年李占图的单位都会因此得奖励,锦旗奖状啥的大大小小挂满会议室的墙上。那年,李占图被提拔为宣传科科长,这让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李占图激动万分,一夜失眠。职位一高人也开始变得飘飘然起来
相比之下,老丰所在的商业企业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九八至九九年,市场开放经营,私营企业蓬勃发展,竞争激烈,国营企业都在走下坡路,任凭老丰这个法人代表怎样绞尽脑汁办法想尽死命挣扎也难抵大势所趋的命运,最终宣布破产。老丰每月只领取一百多元的生活费,整个人变得沉默沮丧。
“去找上级领导呀,这么多年给单位卖命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这可倒好,最后一脚踹开不管了,天下哪有这种事?”
李占图气愤的要命。
“单位上上下下都是这样,只发生活费。”
“可你是领导呀,上级不能不管你.”
“领导咋了,领导就该搞特殊,别说上级部门不会只给我自己安排工作就是安排了我也不会去的,我不能看着职工们受苦我一个人开溜。”
“丰建民你个白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种话,你怕你的职工吃不上饭受苦,你就不想想咱们这个家以后怎么办吗?”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和儿子都在行政单位上班工资旱涝保收,再说我现在身强力壮能出去打工,咱们家总比那些双职工下岗的好过。”
“好过你个头,丰建民明天你就出去打工!”
“行”老丰答应着。
儿子在一旁看不过:
“妈妈,爸爸当年把去行政单位工作的机会都让给了咱俩,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对爸爸说这种话。”
“谁让他高风亮节,都混到这一步了还不去跑跑门路请求上级部门给安排个工作,孬好怎么也有个工资,现在倒好就那么点生活费还不是喝西北风。”
“爸爸正直了一辈子,他不会让上级为难,他张不了这个口。”
“那我明天去找,不行就去县里找,总得让他们知道你爸不能受这委屈。”
“你敢!找了我也不去。”老丰一拍桌子,脸气得煞白。
“那你明天就出去打工,咱家可不养吃闲饭的!”
“李占图,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老丰说完伤心地甩门而出,儿子急忙跟了出去。
几天后,老丰换上一身工作服去一个私人酒厂打工,在厂里他什么活都干,有时候人手不够装车卸车也免不了,不过,此时的老丰没有一点思想压力,每天高高兴兴的,他甚至感到从没有像现在过得这样充实和快活。想想这几年在企业做法人简直就是在煎熬,没有资金就没法进货,好不容易从银行贷款进了货投放到市场,可又竞争不过个体经商户的质优价廉,形成滞压。每天,老丰不是愁货物销路就是愁银行还贷,头都大了。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卸下这个长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大包袱,感觉生活原来这么美好,日子原来是这么快活,他甚至觉得那已经被透支掉的精气神又重新被提了起来。
“三啊,干活悠着点,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身体要紧.”
“母亲,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身体壮着那,感觉有使不完的劲。”
“那就好,三啊,娘总算看到你脸上有了笑容,我这心也放下了。”老丰母亲眼里闪着泪光。
“母亲,我有个好消息正要告诉您,您孙子对象谈成了,打算五·一订婚。”
“五一订婚,这不就到了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不,谈了几个才找到合适的。”
老丰母亲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我就要有孙媳妇了,快要当老奶奶了”
老丰搂住母亲的脖子两个人脸上都笑开了花。
儿子订完婚年底就举办了婚礼。一年后,大胖孙子出生。
满月酒那天老丰难得一次喝醉了,还即兴赋诗一首:
“十月怀胎一朝娩,
几多忧愁今始欢。
醉卧席间君莫笑,
人生见得几代传。”
“三啊,老丰家四世单传,你爸爸天上有知该欣慰了。”
“是呀是呀。”
一大家子开怀畅饮。老丰的眼泪潸然而下。
此时,免不了的,李占图也来上一段戏曲,但分明看得出她今天的心思没全放在这,只有老丰明白李占图此刻的心情,她就要退休了心里有失落感。
按说,家里添了宝贝孙子当奶奶的巴不得快点退休享受天伦之乐,可人家李占图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不,前脚刚办完退休手续后脚她就在业余戏曲团报了名,整天这里那里登台演出,浓妆艳抹,咿咿呀呀乐此不疲,比上班还要忙。
“这叫什么嘛?我产假还剩几天就要上班了谁来看孩子?”儿媳妇不理解。
“随她吧,我不去打工了,孩子交给我。”老丰一脸歉疚地对儿媳妇说。
“没见过这种当妈的,放着白白胖胖的孙子不看却每天往外跑,只求自己快乐!”儿媳妇一脸的委屈,一旁的儿子也只能摇摇头。
老丰说到做到,第二天辞掉工作,儿媳妇一上班他就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孙子去超市买菜,哄孙子睡着后,他就赶紧洗菜切菜,准备中午饭,儿媳妇有喂奶时间会提前回来,老丰就去厨房一阵忙活,饭也做好了儿子和李占图也先后回来了。不过,好在李占图中午不经常回家吃饭,老丰就感觉轻松一些。
“爸爸,您太辛苦了,又当爷爷又当奶奶的。”
儿媳妇心里过不去隔三差五给老丰买些衣服礼物啥的。
“没事,看孙子这是我的享受。”
从老丰温柔的眼光里儿媳妇看出那是老丰的心里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老丰母亲的身体渐渐衰老,老丰天天过去照看,对老母亲的事事无巨细,细心周到,言听计从。街坊邻居没有不夸老丰的:
“大孝子一个。”
二0一六年二月,老丰母亲去世,享年九十岁。
出殡那天,所有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孙男娣女浩浩荡荡。
老太太一辈子家庭妇女一个,从五十五岁开始守寡,带大了五个儿女又帮儿女照看孩子,有人给老太太算过,经她手看大的孙孙外孙足足有一个班。这个解放前出生的老太太一生含辛茹苦,饮尽人世间太多酸甜苦辣,见证了战乱贫穷的旧中国也见证了改革开放幸福美满的新社会。老太太没有文化,思想传统,但她一生信奉诚实守信,以德为根。有着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性格,好善若使,胸襟宽阔,所有伟大女性的美德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可想而知,这种家庭培养出的孩子大多卓然不群出类拔萃,其中最让老太太骄傲的是她的大外甥,年纪轻轻已是北京一家大型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每次回来都搂着姥姥的脖子亲昵不够,买姥姥喜欢的东西,智能手机啊电脑什么的教得姥佬都会玩。
“您看我幼小我陪您到老”。
老太太晚年享福了。
老母亲一走老丰整个人消沉了很久才缓过劲来。
“三弟,父母不能陪咱一辈子。现在孙子上学了他们自己带,你也退休了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趁着身体还行出去旅旅游,放松放松。”
老丰感觉姐姐的话有道理,就报了旅游团,先后去了杭州,台湾,还去了韩国,心情一下子好起来,计划着再去西藏新疆玩一趟,可二0一九年疫情开始爆发,老丰只好作罢。每天到广场溜溜弯打打太极拳。
李占图一如既往唱她的京剧,李胜素《贵妃醉酒》选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无论是形体还是唱腔,那叫一个绝!老丰没事了也会去看妻子的演出,听到台下热烈的掌声,看到妻子心满意足的表情,老丰突然一下子明白,妻子整个人已经属于这个舞台了。
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体力不支,最近,李占图回到家老是说头晕,说有时在台上还忘记歌词挺尴尬的。老丰听了有些担心,第二天陪她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脑膜瘤,万幸的是良性的,李占图心里害怕极了,老丰安稳她:
“医生不是说了吗,良性的没事,只要不长就不用管它。”
可李占图心里难受,整日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焦虑不安。老丰心里也感觉不踏实对妻子说:
“要不咱去北京大医院让专家再给看看吧。”
于是,老丰让北京的外甥马上联系权威专家挂号,这边老丰带着李占图坐上高铁直奔北京。
重新做了一遍检查,结果一样,给的建议也一样:
“手术做也行不做也行,风险吗,只要做手术就有风险更何况是在头上,但现在做脑膜瘤不是很大胜算也大,如果保守的话也行,也可能脑膜瘤不长或者长得慢对身体不会影响很大。但这个必须你们自己拿主意,我把利弊都说清楚了。”
考虑再三,李占图决定还是不做手术,于是,老丰就陪她回来了。
只在家安静的待了几天,李占图又开始了她的轻歌曼舞,或许舞台才是她的寄托,只有站在舞台上她才忘记了一切,找到了自我,找回了青春-------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晕倒在舞台上被救护车送进医院。
“脑膜瘤已经长得不小了,应该立即做手术!”
医生的话没有商量的余地。
外甥已托人联系好床位,他们二次来到北京。
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
一天过去了,妻子还是昏迷不醒,老丰泪流满面,自责自己当时怎么没在她的身边。
“哎,当初医生就嘱咐过妈妈,得了这种病最好保持平心静气,可妈妈------”儿子欲言又止。
“儿呀,别怪你妈不听医生的话,她是在跟病魔赛跑呢,她心里知道,一旦手术了她就再也登不了舞台了。”
此时,李占图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妈妈醒了,妈妈醒了。”儿子惊喜地连声叫到。
“李占图你可醒了,再不醒就要了我的老命了。”老丰两手哆嗦着给妻子擦着泪水。
一个多月后,李占图出院,又在市级医院做了几个月的康复,老丰形影不离,疫情原因别人也不能替换只能由他一个人日夜陪护。
“病人家属,李占图明天可以出院了。”
老丰听到这个消息立马告诉妻子。
“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
李占图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老丰和妻子回到离别了近半年的家,早已等在院子里的家人们一见面免不了抱头痛哭一场。
都夸老丰受累了,把妻子照顾得又白又胖恢复得也不错,而原本就瘦弱的老丰,此时看上去整个人都已经脱了相了。
“都进家里坐吧。”老丰招呼着大家。
儿子儿媳搀扶着母亲上楼。
“妹妹呀,你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碰上建民这个好老公!”
说话的是李占图的大姐,她是李占图娘家敢说敢做正直讲理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止不住地擦眼泪,和妹妹聊了几句,她起身走到站在角落里的老丰跟前,攥着老丰的手满脸得歉疚与感激:
“建民,这么多年了,占图平时是怎么对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在你们家你是洗衣服做饭带孙子的,占图只管玩她自己的,为此,我也没少说过她,又自私又不讲道理,可你从未和她计较过。现在她病了,你却形影不离没日没夜的照顾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真是委屈你了,建民,我替我的父母家人谢谢你!”
“姐呀,你太见外了!那些过去的事了咱就不提了。现在,占图的病能恢复到这样我们都替她高兴,再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不管她谁管她,你们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妹妹有你我们一百个放心。”
手术一年了,这段时间老丰一刻也没有放松过,除了定期复查,还四处求医,寻找好的办法能让妻子尽快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可由于术后后遗症,李占图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了,见了人就只会微笑,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有时还癫痫发作。每到这时,老丰搂住瑟瑟发抖的妻子要死的心都有。
日子总归要往前过得呀。
现在,老丰也想开了,差不多每天他都开着车拉着妻子在城里到处转,一路上,放着她爱听的戏曲,哪有好吃的就吃,哪有好玩的就玩,只要妻子高兴老丰就高兴。
也许是少了尘世的烦恼,不再有恩恩怨怨,李占图的面容依旧不减当年的美丽,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
广场上锻炼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用羡慕地眼光看着他俩,不时嘴里开着玩笑:
“老丰,瞧你们两口子整天甜甜蜜蜜的,真是幸福的一对呀!”
“是呀,人家是少来夫妻老来伴,你们是少来夫妻老来宝。”
“老丰,我看你们俩就是,你负责挣钱养家,她负责貌美如花。”
“哈哈哈。”
“哈哈哈。”
人群里一阵欢快地笑声。
李占图微笑着,嘴里不断重复着:
“谢谢你来养家,我就貌美如花,谢谢你来养家,我就貌美如花。”
话说得既清晰又完整。
老丰惊讶地看向妻子,嘴巴张得大大的:
“好你个李占图,你啥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两个人开心地笑起来。
李占图的头轻轻靠在老丰单薄的肩膀上。
老丰闭上眼睛,挺直腰板,满脸都是欣慰和满足。
---------。
《完》
二0二二年六月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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