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疼醒
――序朱鸿宾诗集《醒来》
王立世
鸿宾要以笔名老刀客出版自己的第八部诗集,一看书名《醒来》我就认为“此中有深意”。过去他是以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他的诗摇曳着青春的波光,散发出浪漫的气息,具有唯美主义的特征。从老刀客系列开始,他的诗开辟出新的路径,抵达到新的境界,发生了质的变化,赢得一片喝彩。系列诗歌不好写,需要非同一般的生活储备、情感积淀和艺术功力。鸿宾围绕老刀客这个艺术形象,写下近百首惊世骇俗的诗歌,这是他诗歌创作的里程碑。从这时起他已经从青春的梦中醒来,作品有了重量和沧桑感,除了美学价值外,还获得了社会学意义,诗学理念不再停留在浪漫和自由的层面,更加自觉地融入生活的风尘和悲苦,表现出社会底层的挣扎、困惑、无奈和迷茫。对他自身而言也实现了一次艺术的华丽转身,这个华丽不是世俗的珠光宝气,而是题材和风格由柔软到坚硬的巨变,文字有了风骨,具有震撼灵魂的冲击力,创作出成为一个诗人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鸿宾笔名叫老刀客其实人并不算老,但已在诗坛行走多年,写下多少首诗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准确,其出手之快如闪电一般,一天写五六首诗不足为奇。说实话,我对这样的速度开始持怀疑态度,多次想劝他放慢速度,对一首诗要精雕细刻,反复推敲,不要轻易出手。直到读了他的老刀客系列,才打消这个善意的念头。因为他不是附庸风雅、粗放式写作的那类诗人。虽然写得多,但有深刻的体验,有独特的个性,有强大的气场,有情感的粘稠,有思想的明亮。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质量,没有代表性作品。有的诗人写得多,但没多大长进,甚至越写越差,量变没有引起质变,写了一辈子拿不出一首像样的诗,这样的多毫无意义,可悲可叹。他写得多,而且越写越好,虽然其中也裹挟着个别平庸之作,但重要的是写出很多别人没有写出又具有经典意味的作品,在不断地超越自我和别人,实现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为百年新诗捧出特立独行的文本,这是难能可贵的,应该充分肯定的。鸿宾把《醒来》的电子版发来,说实话我一晚上就读完了,读的过程是一种享受。当代很多诗读起来磕磕绊绊,有的琢磨琢磨觉得还有点意思,有的简直就是一头雾水,比谜语还难猜,主要是语言上的陌生和情感上的隔阂。他的诗不难懂,他没有板起面孔说教,没有故作高深吓人,不是拒读者于千里之外的那种。他的诗多用口语写成,如行云流水一般,妇孺皆能读懂。他很少引经据典,修辞也用得不多,生僻的词更是没有,但有生活的烟火味,充满浓浓的人文关怀。他的诗写得随心所欲,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瓜熟蒂落的感觉,读后有余味,有余音,有想象的空间,能产生情感的共鸣,获得思想的启迪。这随意不是谁也能随意来的,是一种大智若愚的随意,是一种返璞归真的随意,是一种功到自然成的随意,是一种有弹性和张力的随意,是一种有审美品格和思想境界的随意。
读《醒来》,我是一首挨着一首读,一首也不想放过,但我还是期望能读到有关老刀客的内容,在前面只读到一些零星的诗句,仿佛看到老刀客满脸的风霜和漂泊的影子。比如:“风在路上,有鸟做向导/黑骏马望一眼刀客/头低下去,多像害羞的情人”(《长河饮马》,“暴风雨不会让一把刀打瞌睡”(《过杀虎口》),“一把刀,在杀死秋风后/暗藏于心底”(《壮行》),“刀与马抵押给冬天/等春风来解救/有些夜路,必须一个人去走”(《越冬》)。这些句子很有灵性,让我浮想联翩,触摸老刀客悲伤的内心。直到诗集的最后一辑,才读到组诗《最后一次磨刀》,其中《情史》写老刀客不屈服命运而重出江湖:
情 史
二十岁爱上一个青楼女子
三十岁娶了城里的寡妇
四十岁那年妻子难产
五十岁,没娘的儿子夭折
年过半百,刀客重出江湖
磨快生锈的老刀
再读一遍水火往事
劈一块石头,刃口还好
马老了,不堪重用
有大风足矣
刀舞动起来,星辰摇落
一日千里,追回丢失的从前纵然如烟,总有些痛在那里等待故人归来
这首诗写情史,风雨多于阳光。“二十岁爱上一个青楼女子”,可以想见老刀客敢于冲破世俗偏见的侠肝义胆;“三十岁娶了城里的寡妇”,恐怕就是无奈之举;“四十岁那年妻子难产/五十岁,没娘的儿子夭折”,祸不单行,灾难接踵而来。人生的每一个紧要关头,刀客都不容易,人生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上加霜。他在家破人亡的人生低谷时决定重出江湖。诗人写了磨刀(磨快生锈的老刀)、试刀(劈一块石头,刃口还好)、舞刀(刀舞动起来,星辰摇落)三个连贯性动作,从其娴熟老练可以看到老刀客非凡的功力和机智果断的性格。“星辰摇落”是夸张,凸出其威风不减当年。“再读一遍水火往事”不仅仅是忆旧,为的是“追回丢失的从前”。这是人生的再出发,意欲重新点燃生命之火。虽然“马老了,不堪重用”,但挡不住“一日千里”的行程,仿佛看到老刀客横刀跃马的威武英姿。“纵然如烟,总有些痛在那里/等待故人归来”。人生如过眼云烟,但生命之痛深深扎在灵魂深处。故人在哪里?会归来吗?这个结尾气势虽然弱下来了,但从中可以窥见老刀客内心柔软的一面,人性的一面,充满矛盾的一面,这就使本诗与江湖诗有了质的区别,达到一般江湖诗难以达到的境界和深度。
鸿宾的老刀客系列里有一首《葬刀》,这是一首不能不提的诗。《葬刀 》在一棵老树下,葬刀/大半生江湖行走,他累了/华山,武当横刀立马/天山那一战输得莫名其妙/刀在鞘内竟拔不出/一世英名,落花流水/就此,刀客埋藏于深山/一间草棚夜夜呵护一星灯火/刀恋上砍柴/战马,向流汗的土地回归/挂在月下的刀/梦话嘶吼出刀光剑影/埋了 也许心静/无非立一座坟,派槐树看着
由《葬刀》很容易联想到《葬花词》。林黛玉由落花想到了青春易逝生命短暂,触景生出伤感之情。刀是老刀客闯荡江湖的利器,葬刀就意味着退出江湖,洗手不干,为什么要这样呢?除了身心疲惫外,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天山那一战输得莫名其妙 刀在鞘内竟拔不出/一世英名,落花流水”。“输得莫名其妙”说明江湖也存在不公平,不能让人心悦诚服。“刀在鞘内竟拔不出”,是中了暗计,可见江湖的险恶。“一世英名,落花流水”。成也江湖,败也江湖,悲壮至极。这几句,有苍茫的心境,有入骨三分的细节,有不能接受的败局,凝练而有内涵,也是对某种不正常社会现象的高度概括。老刀客退出江湖后,“刀,恋上砍柴/战马,向流汗的土地回归”。表面上好像实现了人生转型,但内心难以割断与过去的丝丝缕缕的关系。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作为一个老刀客,他忘不了“华山,武当横刀立马”的叱咤风云,因而“梦话嘶吼出刀光剑影”。这把刀最容易触动他的心弦。“埋了也许心静/无非立一座坟,派槐树看着”。我感觉埋了也难心静,“派槐树看着”就表明他对这把刀的珍爱,因为这把刀见证着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老刀客的灵魂离开江湖就无处安放,回归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真切地写出了人生进退两难的无奈和迷茫。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个过客,有的人一生如浮尘一样寂寂无名,多数人在历史长河中也不过是一朵转瞬即逝的浪花。老刀客面对多舛的命运,敢于挥舞自己手中的大刀,留下了一个自我奋斗者的身影,承载着诗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社会理想。老刀客这个形象有血有肉,有棱有角。在小说中塑造一个艺术形象不足为奇,在诗歌中就不多见,这是鸿宾对当代诗歌的一大贡献。诗人的笔名也叫老刀客,不可否认老刀客这个艺术形象有自传成份,有诗人的影子,彰显着诗人的理想化性格和精神的特立独行,但又不完全等同于诗人,已经融进了很多人生见闻和社会经验,成为一个象征性的艺术符号。这是叙事的胜利,也是纯抒情诗难以做到的。除老刀客系列外,《醒来》中还有很多让人眼睛一亮的好诗,比如:《老爸来电 》父亲老了 耳背/打电话我总得和他大声吼/那天,诗人驳壳枪正在我家聊天/我说对不起/太低了老爸听不见/我只能吼/他怔怔地回答/我也多想吼啊/可我声音再大/我爸也听不到了
诗人写的是一个日常生活细节,具有伊沙强调的“事实的诗意”。父亲耳背,说明年老体衰。打电话不吼就听不清,吼又怕别人误会,内心纠结。对在场的诗友解释时,诗友的表情反应是“怔怔”,无意中触碰到诗友内心的伤痛,因为“我也多想吼啊/可我声音再大/我爸也听不了”。“吼”在诗友听起来如音乐一样悦耳,有父亲是多么幸福的事,解释简直就是多余。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诗人敏锐地发现了蕴藏其中的诗意,写得风生水起,又委婉含蓄。整首诗在一个场景中完成,又收放自由,游刃有余,在亲情诗中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
鸿宾有一首《缘》,写的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情缘,而是无情人配阴魂的荒诞怪事。
缘
青玉十八岁就死了
她被后妈
许配给山下的一个老头
在村里,我是爱她的
十二岁的我
拦不住她跳崖的决心
她死了,埋在背阴的山坡上直到前年
山下的老头也死了
俩人配了阴婚
这首诗的主角是青玉,诗人直言不讳地说“在村里,我是爱她的”,这种爱是青涩的、懵懂的,也许就是一个少年对另一个少年的好感。她十八岁时被后妈许配给山下的一个老头,现实多么残酷无情。后妈是这出悲剧的导演,诗人没有详细写后妈的细枝末节,但她的自私刻毒显而易见。青玉没有屈从后妈的安排,以死反抗,表现出刚烈的性格。对十二岁的“我”来说肯定不愿看到青玉跳崖的一幕,既拦不住青玉,又阻止不了青玉后妈的乱来,只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青玉用死躲开了老头,多少年老头死后俩人又配了阴婚,埋在一处,这个戏剧性的结局是悲剧中的悲剧,让人哭笑不得。是谁撮合的?诗人没有说,留下想象的空间。这种结局,在世俗的眼光看来也许不失为一种圆满,但对极具反叛精神早已命丧黄泉的青玉却是无法躲开的恶作剧,像宿命一般缠绕着她的灵魂。这结局极具反讽意味,是对封建残余思想的有力批判,也能体悟到诗人对弱小者的悲悯和关怀。
追忆、歌颂伟大诗人屈原的诗每年都写有很多。屈原除了对中国诗歌艺术上的贡献之外,让人念念不忘的就是人格气节和爱国情怀。写这类诗很难出新,无异于冒险,他的《投江》在众多的同类诗中脱颖而出。
投 江
国破了,山河还在
背起受伤的祖国
竟无路可逃
一江春水,唯一的情人
怀抱明月
照亮水底的黑暗
每年总有一天,令大地痛一回
汨罗江还在流泪
“国破了,山河还在”是对“国破山河在”的解构和重组,一个“了”字说明事已到此无可挽回,一个“还”字更具悲剧色彩,此时的山河与彼时的山河不可同日而语。“背起受伤的祖国/竟无路逃”。“背”是责任和担当,但现实的黑暗让屈原逃都没地方逃,前途一片渺茫。“一江春水,是唯一的情人”。把春水比作情人,够奇的了,足见诗人超常的想象力。又加了“一江”和“唯一”,暗示屈原投江的决心已定。“怀抱明月”是屈原追求光明反抗黑暗的象征。结尾更是画龙点睛之笔,汨罗江就像大地的伤口,泪流不断。新诗中以爱国为主题的,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叶文福的《祖国啊,我要燃烧》和舒婷的《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鸿宾这首,同样叩人心弦。一个人不爱国还能爱什么?一个只爱自己不爱祖国的人能有多大出息?从这首诗读出的是满腹心酸泪,一颗爱国心。 一个诗人,如果贪图世俗的安逸,不惜为五斗米折腰,灵魂里缺盐少钙,这样的诗人很难写出好诗。我和鸿宾都属于性情中人,不会见风使舵,更不会落井下石,把尊严和人格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正如周涛所言:“高贵不是指你已经得到了什么,而是指你不屑于低下头颅得到什么”。不与世俗妥协与苟同的精神特质是他写出好诗的重要原因,他以老刀客系列立于诗坛,但他诗歌的题材丰富多样。早年写了不少爱情诗,闪烁着青春的梦影。后来又写了不少乡土诗,在喧嚣的都市渴望回归宁静的家园。这些诗侧重于抒情,如桃花流水一般优美。从老刀客系列开始,由抒情转向叙事,像一个人在天地间的自言自语。他的叙事克服了很多叙事诗的拖泥带水和干枯沉闷,善于用诗的语言叙事,带着情感叙事,叙事又有真知灼见,蕴藏着人生的深刻哲理。鸿宾是一位真诚的诗人,每一首诗都有真情实感,他的诗歌已经融入他的生命,流着他的血液,带着他的体温。他重情,但不放纵,情感节制得很有分寸,灵魂在激昂与低沉之间从容呼吸。他是从乡村奋斗到城市,他的写作又从城市转向乡村,活动背景也主要在乡村,可贵的是他迷恋乡村的风土人情时,没有流露出对城市的反感。他是乡村里的城市人,是城市里的乡村人,既接受城市先进文化的熏陶,又没有一般市民的浮躁和圆滑。既保持了乡村纯朴清澈的一面,又没有小农意识的狭隘和封闭。这就决定他的诗歌兼具都市和乡村的双重优势,造就了质朴而又复杂、清澈而又深邃的独特风格。他没有城市边缘人和乡村陌生客的失落感,他诗歌的底色是明朗的,内容是充实的,思想是健康的,格局是宏大的。可惜也能理解的是鸿宾这么优秀的诗人,几乎没有获过什么大奖,也许他不在乎那些虚名,他更不会为那些虚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我想起巴金先生说过的一句至理名言:“作家的名字应当写在自己的作品上”。正如巴老所言,诗人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他自己的诗歌上。我们想起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诗歌。不像有些诗人,诗歌写得不怎么样,通过不正当手段获了一大堆奖,为自己脸上贴金,到处招摇撞骗。我们知道他的奖是怎么获的,但想不起他的一首诗,这样的诗人俗不可耐,把功夫下在了诗外,真不知他们获奖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在写作上,每个诗人都有软肋,鸿宾也一样,因为喜欢随心所欲地写作,一些作品有“清水出芙蓉”的天然之美,另一些作品则显单薄瘦弱。他的诗歌意象明朗,没有云遮雾罩的扑朔迷离,既无太多异质性因素,也无普遍存在的同质化流弊,但平缓优雅中缺乏那种突兀和险峻,小巧玲珑的结构缺乏大开大合的恢弘之势,这是他急需突破的短板和局限。一个优秀诗人不可能每首诗都写得经典,绿叶往往多于红花,红花才能耀眼夺目。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而言,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作者简介】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刊》《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人民日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及文学评论60余篇。诗歌入选《中国新诗排行榜》《21世纪世界华人诗歌精选》等70多部选集。主编《当代著名汉语诗人诗书画档案》。获鲁藜诗歌奖,中国当代诗歌奖等。
壮行歌纯音乐